史蕴诗心:王利丰的视觉史境

岛子
当今资讯社会所带来的一个重要后果,就是历史意识和历史感的消失,历史曾经是现代性的根基,因为历史解释了现代社会的渊源、发展和演化的历程。但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各种资讯蜂拥而来,人们无法再清楚地理清演变的脉络,这一切于是都逐渐消失了。现代社会一方面让人觉得时间飞速流转,似乎一切都同时发生,无法辨认真实与虚幻;而另一方面,人们又感到一切都在重复,没有创意,没有信仰,即使以创新为天职的艺术,也不再为人们提供“述往事,思来者”的清灵理想。历史的娱乐影视化借助视觉科技潜入市民家庭,成为“ 睡城文化”昏昏然的消费节目。于是,历史也似乎就丧失了存在的意义。然而,文化现代性的反思、审美现代性的探讨,也正是从这种暧昧、暗淡的现实切入的。在中国,少数当代艺术家也从未放弃他们的历史想象和现实的思索。人们如何理解历史,意味着如何走向未来。
 
自新世纪以来,王利丰持续创作了一系列有强烈文化历史意识的作品,名之为《大汉》、《大宋》、《大明》等。新近,他又运用传统书写工具材料——巨大的墨锭,创作出令人惊异的雕塑/装置作品。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盛年之作,这一系列作品的价值意义究竟如何?当代视觉艺术是否可能解释历史,它与史家的文本历史书写有何不同,或者说,实验艺术表达历史意识如何可能?人们通过阅读史籍了解历史,但文本表征的历史,多为“元叙事”,所谓“元叙事”即官修的正史,其结果就是在同一性的教科书模式下将历史知识合法化,变成一种统治者的威权政治力量。因此当代思想家顾准断言,中国历史是“史官文化”制作的历史。后现代史观认为,作为知识的历史,既不确定,也不客观,到头来只存在着当代思想与政治创造的相对知识。虽然“元叙事”生产源自科学革命,但科学的进一步发展使得人们怀疑它的有效性,特别是它的政治含义,即使是科学也不能免于价值的浸染。人们不再相信历史人物举足轻重的作用,只有叙事,作为一种语言表达方式仍然存在。即便如此,叙事也不是唯一的表达方式,人们还可以用描述、解释和想象等方式。了解历史的目的也是为了了解历史的真相,追求真理,但何为真实、真理,取决于谁对谁言说,取决于哪一个文本?历史究竟属于真实的过去,还是今日的“迷思”?
不是他替文化历史说话,而是文化历史通过他说话,通过有韵律、有意味、有个体性情的意象说话。
岛子

脸是身体的灵魂,文化是历史之脸。王利丰的作品表现的不是一种历史时间,而是一种韵律的时间(rhythmic time),这种韵律的时间摈弃了原来的时间关系所隐含的辩证法、目的论以及客观性,而力图意象化地表现文化历史时间的丰富性和多元性之表情。
 
美术史中有许多著名的历史画,一般是再现历史故事,纪念伟大的历史人物或事件,但历史画不能发明历史,“元叙事”历史只是为画家确定题材,画家从别人那里接受历史,仅仅以极大的热忱抓住题材,用之于符合当时的主流观点和利益,在那里很少容许有艺术家的主体视角和历史想象力存在。由此可以理解,王利丰为何从一开始就摈弃了历史画模式,拒绝了所谓写实主义式的“客观再现历史真实”的宏大虚妄,而非常自觉地继承了“吊古伤今,史为诗用”的中国人文传统。钱锺书先生曾言,诗具史笔,史蕴诗心。又一语道破地说,史必证实,诗可凿空。中国古代文人画家几无不能诗,诗人也能读史,咏史诗极为丰盛,咏史诗以诗的形式或体裁,表达史事、史识、史意,而史笔自在其中。
 
表达史事、史识、史意,有其发生之环境,可称之为史境。王利丰的独创性在于运用视觉意象营造史境,展示史实深层蕴涵的意义。文化历史的意义在于它存在着人人均可理解的某些东西,当然也包括真假两个方面。艺术家不是为了迎合观众的口味而去挑选食物,而是为了改变这种口味。不是我替文化历史说话,而是文化历史通过我说话,通过有韵律、有意味、有个体性情的意象说话。因此从其画面可以直接感受到,那些扑面而来的意象,是反叙述、求内省的态度,是形式美学的自主性,是大历史意象瞬间的象征性,还有他精心选择的历史文化符号本身的特殊性和多义性。由此而来的史境,无论于《大汉》、《大宋》或《大明》,都被高度净化并升华为艺术家的主体胸臆与情怀:幽深而雄浑,感伤而辉煌,真挚而颓唐乃至绝望。显现出艺术家把握文化历史意象的高超才能。

《大汉》的史境体现着汉代文化的中心意象,雄浑的气势和不无笨重的古拙。每件单幅作品构图满幅而来,铺天盖地,充满强大的张力,色彩浑然、沉稳,蕴含着热 烈而粗豪的原始活力和浪漫幻想。带着激情和冥想,画家从汉大赋、汉百戏、隶书、壁画、画像石、瓦当、漆器、铜镜、织锦的气度、意味、韵律、造型、纹样等综合、提炼出基本的美学风貌,形成了心中之象、韵外之致。画面上恰当拼贴了刻本、织锦、法书及碑帖拓片,使之具有抽象几何的力量,是对于无细节、无修饰空间 感的形式强化,局部的繁复构成了意象的密度,产生了郁结般的压抑感。有了丰富史意,才能构成独特的史境;有了独特的史境,才有可能吸纳不同的读解。
 
比较而言,史家剪裁史料的目的,有意无意地制造情节,设置情节,使得故事变得生动诱人。史学的工作与文艺创作没有根本的不同,由于历史的叙事形式所致,必然会让史家在著述时不断整理、剪裁已经挑选过了的史实加以编排处理,以体现他所叙述故事的完整性。文史不分家,二者并无本质不同。原因是二者都要借助语言的关系。视觉意象语言所表征的史境,为实证性的历史叙事语言所不逮,就在于前者蕴涵史意的多义性,后者往往力求史实的确定性。诗心与史笔各有异趣,诗可自创美感世界,而史只能发掘、重建或美或丑的既往世界,故诗可兴到,史必求实。诗与史各有分际,也可会通互补。
 
缘此之故,《大汉》中沉痛的血红涌动,肃杀的黑色块面、锐利硬边,就不能仅从审美表象去读解,这些意象会引发超越历史时间的感愤和沉思,钩沉历史时间中那些令人颓唐乃至绝望的部分。“汉承秦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同时形成了大一统的一人专制统治,中国两千年之久的专制政治对知识分子的高压,事实上是经由秦汉严酷的法统,不断积累,全面深化,浸入骨髓的。但两汉知识分子的文统,却源自楚骚浪漫主义蕴涵的自由精神,两汉知识分子的普遍感愤正是汉史的意象化表现,贾谊作《吊屈原赋》痛恨哀吟:“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贤圣逆泄兮,方正倒植。”以“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谋其功”见称的董仲舒,在其《士不遇赋》中说:“屈意从人,非吾徒矣……皇皇不宁,只增辱矣……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犹怀进退之维谷。”至于史圣司马迁,则以压力的感愤成就了伟大的《史 记》。由于“元叙事”不断遮蔽冷峻的历史真相,麻木和遗忘就变成了生活的惯性,霸道的“天下主义”仍旧可以假借民族主义在现实中大行其道。
 
通过《大汉》的意象语言形式,画家发展出一套完整的表现方法。概括而言,即寻求特定的时代中小写的历史精神,意会并提炼其美学风貌,从中确定可持续纯化的图景,为我所用。在《大宋》中, 画家领悟了宋画的冷逸、虚静、古雅,构图以虚当实,计白当黑,给出了纯净、凝练的意象风格。小写的历史精神的表现是对大写历史的解构,大写历史也就是“元叙事”。因此,画家对那些刻本、印章、法帖、丝绸的处理更加随心所欲,符号的意象化,使原有的固化的符号瓦解、涣散,从新组织成意义的图景。符号对意义是 吝啬的,不是一切符号都能变成精神上的养料。
 
对历史的感悟,很难做到的是有所言说,又见微知著。《大明》的文化历史意象被择定为明式椅子,如太师椅、官帽椅,这些造物不只象征着中国古典家具的最高典范,还是儒教伦理的范式,集教化、权威、规训于一体。在《大明》作品史境中,明式椅子显现着破碎、残缺、萧条的末世意味,渲染着残阳夕照的瑰丽与衰败。意境疏荡,而有瑰异之气。正是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永恒的国度在死亡之时开始。
 
历史的真正涵义,即非过去发生的事,也不是指史书所载。在《四福音书》里,上帝要四个人来讲述其圣子的化身耶稣的生活,情形各不相同,而且彼此的讲述并 不一致。历史,间或是人们永无休止地与时间对话的意识和行动。而艺术的意象语言总是可以提出新的、不可能实现的要求,使所有的解释都落空。
 
自2006年之春,王利丰由“中国文化历史系列”转向墨雕的创作实验,他在以往的文化历史思索中,已经理解了更深刻的东西。墨雕的材料直接采用墨锭,然而 其体量是空前的巨大,厚25 cm,高160 cm,宽140 cm,形同一堵黑墙。墨雕实验,意味着王利丰由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家,向着观念艺术家身份的自觉转变。这一新作的意义并不在于它们还将会产生哪些形式,而在 于它现在已经产生的意义。要完整理喻其意义,还必须从墨本身的历史着眼。
 
作为中国“文房四宝”之一,墨的出现很早。《述在书法纂》上说:西周“邢夷始制墨,字从黑土煤烟所成,土之类也。”如果说是黑土,可能是指黑色一类矿物 质,或矿物颜料,那么甲骨文上的黑色字,则出现得更早。如果说是煤烟所成,却是西汉以后的事。荆州凤凰山西汉墓出土的墨是瓜子状的,磨时放在凹形砚池上,用一个扁圆形的研石,压在墨颗粒上加水磨细或磨成粉末后加水使用。后代的墨确是煤烟所成,其原料不同,可分为油烟墨、漆烟墨、松烟墨,分别以桐油、生漆、松枝所烧的烟炱,加黄明胶和麝香、冰片等制成。南北朝时易州的墨和剡县的纸很有名。五代时,易州墨工奚超父子避乱到江南,改进易州制墨方法,制成“新安香 墨”。新安即徽州,这就是徽墨的源头。到明清时,徽州制墨业更有发展,以胡开文所制为最有名。徽墨的特点是:“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纸笔不胶, 香味浓郁,丰肌腻理。”并在墨面雕刻山水人物,墨锭制成各种艺术形态及施以五彩,嵌在锦匣当中,延续至今,历久不衰,充当一种想当然的高档工艺美术品。
 
王利丰所采用的墨锭,即徽墨。来自今黄山市屯溪区、歙县两地的徽墨制造中心。徽墨品种繁多,有漆烟、油烟、松烟、全烟、净烟、减胶、加香等。高级漆烟墨,是用桐油烟、麝香、冰片、金箔、珍珠粉等10余种名贵材料制成的。徽墨素有所谓“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美誉,是书画家的必备用品。墨模上由能工巧匠雕刻出名人的书画,集绘画、书法、雕刻、造型等艺术于一体,成为一种综合性的艺术珍品。在工业制图、装潢美术、印 刷、医药、描瓷等许多方面,徽墨也有广泛应用。从墨的历史看来,墨的物性被掩盖着被遗忘,从而被否定了。墨的文明是反自然的结果,工具性完全改变了它的物之为物的本源涵义。墨的有机物性包涵着金木水火土五行,拢聚着天地人神的馈赠,它是一种独立之物,却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墨的是其所是,其实并没有被真正发现和理解,即使是墨的象征意义。墨的历史表明,它的对象性只是人类向自己的文化奉献的一个祭品,故而,墨在工具性发生的那一刻就死去了。但如果仅仅为了向人自身奉献一个祭品而感到骄傲,奉献者和祭品都将遭到诅咒。惜乎,墨甚至还难以列入祭品,其用途沉溺于浮华时世,无异于唇膏、香水之类的化妆品。
 
然而,墨的品性是清贫和苦涩,由它书写的智慧也是灰色而冰冷的。现在若非一位中国艺术家上手,打开了墨的物性,归还其原初朴拙之魅力,我们能看到的或许还只是一盏美丽的灯。

王利丰:古色、古香、新媒介

:: 裴大利

王利丰的艺术轨迹在中国当代艺术界是独一无二的。当他的同行努力探索波普文化的犬儒主义时,王则在真实和虚构的历史中披沙拣金,采撷精华,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联接起来,融入到他个人的艺术语言中。作为驾驭多种媒介方式的大师,他创作的抽象主义作品中呈现出可读性极高的文化标志。
 
王承认自己是浪漫主义者,这一点在其系列作品的名字中表露无疑。《大明系列》向我们带来的是优雅、高尚、丰富的画面层次,以及充满国际化的吸引力。王的表现主义作品中,他在画布上精心嵌入了丝绸片段和古老的文献残片。这些精心陈列和注入的个性化象征,向我们说明,画家没有试图客观的陈述过去,而是将集体的记忆和个人的想象进行了整合。
 
王的作品还向我们揭示了他的舞台设计背景。他的构图很有舞台布景的感觉和气氛。画面的视觉线索向观众暗示了作品的历史环境,而抽象主义的表现方式则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情感。画家成功地驾驭了各种元素,不仅激发出梦幻般的视觉效果,同时用强烈的史实性元素控制住了虚无缥缈的朦胧。
 
最新作品《大明系列》系列让观者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气势。王对构图的把握炉火纯青,极大地丰富了观者的感官体验。他创造性地将传统的条墨用于作品创作。这种创新方式为他充满魅力的作品添加了新的层次、维度和味觉。
 
王按照传统工艺配方制墨。先在灯灰中加入明胶、丁香末和冰片(樟脑的一种),然后将这种混合物倒入自己制作的模具中,待其自然凝固。最后得到的产物宛如雕 刻作品一般,还带有传统条墨的强烈气味。他用中国古语“古香古色”来形容这种效果,意思是说这种特殊的感官怀旧体验,会带我们进入另一个时间和空间。
 
这些作品给人一种超现实主义的印象。式样优雅的明朝家具仿佛要从米开朗基罗雕塑式的黑玉石中挣脱出来。条墨的质感让人想起传统中国山水,而真铜元素的气息则把人带回到那个浮丽奢华、物质主义至上的过去。王将中国人物刻在墨条上,这种优雅的迷人注解,是他创造性想象力的不二证据。
 
这些新作品不仅进一步展示了画家的艺术风格,还证明了画家在艺术探索上的无畏精神和多样尝试。这些宏伟庞大的作品,用凝重浑厚的黑色和金属般的质感,颠覆了早期作品中那种梦幻般的轻柔。王花费了大量精力去探索、挖掘新的绘画介质,力求充分发挥其本身的质感。在新作品中,不再有过去那些飘忽、模糊不清的色彩层次和白底空间,取而代之的是固化的、层次分明的结构。但是,他为这些层次中注入了活力。尽管这些新介质本身蕴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郁,但通过王的加工和处理,画面流动起来,充满了延展性和可塑性。 王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够提炼出中国历史所独有的那些象征性的元素,同时用全新的视觉语言把它重新发掘、呈现出来。他将模棱性和矛盾性融入作品,用这些工具打造出独特的、属于他自己的历史影像。